湾韵|魏振强:老镇的光和影

魏振强在《延河》《安徽文学》《阳光》《滇池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解放日报》《南方日报》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,湾韵魏振著有散文集《茶峒的强老歌声》《村庄令》,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课本。光和

要去的湾韵魏振镇子就在江南,名头不小,强老晋代时隶属彭泽县,光和名曰“黄菊”,湾韵魏振叫起来,强老就像叫着乡下的光和某个姑娘。时任县令陶渊明辞官后,湾韵魏振曾隐居此地,强老留下“采菊东篱下,光和悠然见南山”的湾韵魏振千古名句,后来改唤“东流”,强老有“大江曲折来,光和到此始东流”之意,简约而苍莽。二十多年前,我在一个名叫大渡口的小镇上教书,此处与东流之间横亘着二十多公里的土石公路。一个周末,和几位同事心血来潮,骑车奔往东流,二十几岁的年纪,颇似老街墙缝里冒出来的野草,有几分蓬勃,有几分青涩。老乡们挑着筐子、提着篮子慢悠悠地走,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,似乎他们的前方还有一百年的光阴可供打发;两位眉眼和鼻尖沾满黑灰的师傅捶打着红彤彤的铁块,四溅的火花在幽黑的屋子里明明灭灭,他们的脸庞忽明忽暗;身材修长的男人挥动长柄铲子,使尽气力翻动着铁锅里的瓜子,屋子里烟雾蒸腾,满大街都是香气;最夺目的是商店门口门板上五颜六色的鞋子、袜子,还有竹竿上挑着的大红被面、毛毯,俨然世间的繁华和喜庆都堆积在这里……那时老街上的人家没有几样好家具,但门口种满桃花却透着新鲜气和一些富贵气。

后来,我离开了大渡口镇,告别了那座长满高大梧桐、开满各色花朵的校园,但因为工作关系,多次到过东流老街,每一次去,心情如同冬日的江水,一寸一寸往下落——街上的人越发少了;老房子人去屋空,墙壁和屋顶上冒出半人高的杂草;偶尔也会遇到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,他们在老街上落寞地穿过,在小镇破败的陶公祠前拍几张照片,隔着徽式院墙上的镂空窗子,瞄一眼院内稀稀拉拉的菊花,望一眼陶公像,留下一声叹息,走了。有一次,听说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在大墙内结婚的事,那人就是老街上的,我赶去采访,当时的报刊杂志都喜欢这类奇崛、煽情的故事,我盘算着能得一些稿费,说不定还得个什么新闻奖,采访结束后,路过街口边的一座池塘,有人指着旁边屋子里正在扫地的老人说,那就是×××的母亲,我立在那里看老人,看她佝偻的背,看她瘦小的身子,看她花白的头发,陡然觉得自己背着老人家做了一件十分肮脏的事。

我当然没有写那个故事。这个事,我没对任何人说过。要不是这次来到老街,我差不多就忘了它。二十年过去了,那位老人——那个人的母亲,不知道还在不在世。我现在想起她,心里掠过一丝安慰。

眼前的老街正在翻修,倒塌的房子被收拾后,复有几分古旧的意味。正是半下午,阳光暖暖的,黄黄的。一位老人背着手在街上走几步,停一下,再迈开步子,像是在老房子里守候经年后突然走出来,只是为了跟阳光会会面、打打招呼。阳光是调色师,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调出了一层黄黄的晕,她白白的头发也被染上了淡淡的黄。几座旧房子边有几位工匠正在挖土、砌砖,他们身后翻修好的黄泥墙泛着柔和的光。我立在那里发愣,我看的是几株枯黄的草,它们在尚未清理的残垣断壁中微微颤动。时令已是深秋,野草也进入生命的晚季,但它们来年还会返青,开始生命的又一个轮回。这是它们的造化,也是自然的神奇和高妙。

街中心有一群人的背影,陪同我们的人说,是一群省、市的作家正在老街采风。独自往前走,漫不经心地看,有隐隐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吟唱飘过来,当地的艺人正在为作家们表演“文南词”。走过去,瞥见了一张似曾熟悉的面孔,对方也瞧见了我,惊喜地呼出我的名字,又瞄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,其中有近三十年前的老同事江兄,他“发福”了,我也是,我们握着手,相互拍着肩,端详对方,这一握一拍一端详,时光已如拍岸的江水,流走了。

阳光仍在。一条黄白相间的土狗在街上追着另一条比它大一点的土狗,像是两个调皮的娃在嬉闹。但我没在街上看到娃。往回走,看墙根下的影子,是老房子投在街道上的影子,街道那么长,影子也那么长,我的影子也印在街心的石板上,像漫画一样夸张、扭曲。

那天下午,阳光稀薄的时候,我突然被一位女士拦住,叫了我一声魏老师,我懵懵地看她,她赶忙说她叫杨欣慧,二十八年前我教过她英语,她挽着我的胳膊,让别人给我们照相,又再三邀请我去她所在的县城玩。我竭力回忆她少女时代的模样,但时光漫漶,浮起来的都是模糊的影像。

小杨还告诉我,东流镇的现任镇长也是我的学生,并马上掏出手机要给她打电话,我说算了,我马上就要走了,不要打扰她。但这个镇长同学后来还是赶来了,她从江堤上迎面走来的时候,我忽然想起了她当初的青葱样子。我们站在江堤上聊天,夕阳正在下沉,浩荡的江水正向东流去,江面上浮光跃金。

我后来看别人给我和两位学生拍的照片,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有光,我的脸上也有光。